一个更加隐蔽的藏身处,暗影抹把脸,再甩甩斗笠上的雨水,足下轻点,如鬼似魅,很快消失在铅黑色的滂沱雨幕中。
消息传回时,毕税刚送来封大邑的密信,嘀咕道:“两家一共五十多口人,哪里需要两百余人护送,那些成箱的行李里,肯定有猫腻。”
于霁尘拆着密信看,道:“给霍偃说一声,让她帮忙拖拖那两家行路的时间。”
“多久?”毕税问。
于霁尘手里动作稍顿,想了下,沉吟道:“半个月。”
半个月的时间,足够大邑来人。
“堤坝上准备的如何了?”看完密信,于霁尘手里掐着那张绢条,问。
毕税垂垂眉眼,难得放松的嘴角再度抿下来:“悉皆准备好了,可真要这样么?我还是有些,有些······”
有些下不去手。
于霁尘不知在想什么,脸上无有表情,冷峻得如同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。
毕税并不会违背上令,但忍不住,因为是个人她都会忍不住,暗觑着于霁尘脸色道:“我想不通,这些年在幽北和萧贼厮杀,命都可以不要,为的不就是百姓能安稳度日?怎么来了南边,我们反而要把自己的百姓,当成猪狗肆意处置?”
“千山,”毕税眼里带了抹不忍的红,低声询问:“可否换个办法?”
那天水图南也是这样劝说的,可开弓哪有回头箭,这烂糟的世道里,谁的命值钱呢,不是战城南死北郭,就是微如蚍蜉蝼蚁,易生易死地带着憎恨不甘与满身戾气,在轮回的泥淖里反覆挣扎。
于霁尘轻轻摇头:“上面是天家,下头是百姓,岂有两难还能两相顾,无论成与败,帝王将相宝座下,唯是万计生民白骨枯,你我亦在其中呢。”
“去做事吧。”于霁尘不敢再看毕税,只因那目光会让她反覆想起水图南。
女子那双目含泪的倔强模样,这几日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。
毕税沉默须臾,领下命令转身要去办事,快走到敞开的屋门口时,一名暗影从大雨中衝进来。
“千山?千山!”暗影嘴里喊着,像条才从水里捞上来的大海带,跑进来顺带扫毕税一身雨水。
毕税抹把溅到脸上的水渍,视线好奇地追过来,只见暗影顾不得许多,带着满身雨水直衝到书桌前,惊慌失措:“消息来报,水老板被困在黄山县了!”
“她不是在茗县?!”于霁尘豁然起身,手里的大邑密信上,清楚写着一行字:
暴雨连五日,夜决黄山堤。
56、
黄山是个县,地势北高南低,相对平坦,江支穿域而过,引有西北方黄山堤为阀,水利便捷,是故拥有江州最多的农耕田。
黄山县民三十万,在册耕田六十万亩,其中十八万亩属大丝户,乃种桑,四十二万亩稻田,每年一季耕种,已算富饶。
大邑来命令,暴雨接连落五天时,夜决黄山堤。
黄山堤是整个黄山县的生死阀,黄山县之后,是地势平坦,没有任何阻拦的几座种粮大县,共计百姓百余万,良田数百万亩。
一旦黄山堤毁,大水漫灌,淹的就不是县,而是江州的安稳了。
黄山堤之重,列在江州官员的政绩考核之中,布政使衙门每年固定花费近百万两银,对黄山堤进行维护修缮,织造局也派督工常年驻守。
两方人马保的不是生民和耕地,而是保的各自身家性命。
大雨初落日,史泰第便让任义村,派了守备军在堤坝上。
天彻底黑了,雨脚粗密砸落,整个江宁笼罩在暴雨肆虐的恐惧中,沉重的雨阵被几匹快马尖锐地撕破。
马蹄声在提前落锁的城门下被拦住。
“何人夜闯城门?!”城门早已换成代总督史泰第的卫府兵,精兵信卒横枪合拒马,拦住衝破雨幕飞奔而来的人。
十来条红缨枪齐刷刷对准衝门之人,端的是十万分谨慎,和他们的都指挥使司申悯农,一般无二的仔细。
且见对方七八匹膘肥体壮的骏马,在银光枪头前及时勒马,城门下火把彤彤,隐约照出几人蓑衣斗笠下统一的黑色公服。
若是公服不够说服,则几人腰间亮出的飞翎刀,已足够令城门放行。
为首的是个女青年,在瓢泼大雨中打马前出,马脸几乎怼上卫兵队长脸。
当队长稍微后退躲闪时,一块铁牌从她手里抛出,言词不失威压:“江宁飞翎卫,奉霍指挥使之命出城办事,速速开门。”
卫兵队长双手接住了抛来的腰牌,就光细看,真是飞翎卫,还是个百户!怪不得如此嚣张!
“原来是飞翎卫的将官们,恕小的有眼无珠,”卫兵队长绕出拒马来还腰牌,欲趁机打量青年面容,可惜对方把斗笠压得低,只看得见她棱角分明的下颌。
卫兵队长飞快把高头马上的几人扫过,大雨打得他睁不开眼,抹把脸赔笑,嘴里话却硬:“卫府奉代总督之命严守各门,防止有人趁大雨作乱,特殊时期,我们需得逐个检查,有冒犯之处,我们兵总回头亲自登门赔罪,还请几位将官取腰牌一看。”
旁边立马有人不乐意,控制着乱调头的马,抹把脸上雨水大声呵斥:“你算什么东西,有资格查看爷们的腰牌?大雨夜出任务已经够倒霉,还要看你个区区门卒的脸色,且换你们当值的尉官来答话!”